记得我是一点钟午睡的,醒来已经四点,立鹤告诉我民盟的记者招待会已经开了,也许快开完了,他方才保送伯父(编者按:即闻一多先生)开会去了(那时我正睡着),现在因为会正在进行,他的责任暂时没有,回头我想跟他一齐接伯父回来(这是我们约好的),因此我们就很快活地歌唱着,有时谈天。
大概五点半(因为我方才看是五点十分),我正在注神地抄着歌谱,没发现立鹤不在了。他告诉我,记者招待会结束后,接着是他们的执委会,我想大概会议不会立刻停止,老大(按:即闻立鹤)也不会就接伯父去。他的不在,我以为是大便去,我仍一面抄歌一面高唱,那时周围的环境都很安宁,天气爽人。我直唱的高兴,突然“碰!”的一声清脆手枪声,“碰!拍!”于是有如连珠炮和爆竹一般响了十几下,我不觉心里一沉,西仓坡(西南联合大学教职员宿舍所在地)的枪响可能是对付他们的,立刻门房跑来说:“这里的人着(挨的意思)打倒了两个大人!”完了!教职员宿舍可能被打的只有两家,一是潘(按:潘光旦教授)一是闻,潘家没两大人,只有闻家了。天!我丢下笔往外一冲,有一个女的先比我到门口,她往外一望,立刻缩回来。我一看到伯父和老大躺在地下,我不假思索地第一个冲出大门外十几步接他们去,那时的情景有些可怜,一老一少孤独地饮弹躺于恬静的街心,我第一眼看见伯父脑袋已经穿了一大洞,脑髓迸散一地,眼镜摔碎在一边,面色死黄,唯有嘴唇还在颤动啊!伯父没希望了,我只好看老大。唉!老大在地上挣扎着起来,我看了心酸极了。他忙喊:“庄任秋!快来啊,我受伤了,爸恐怕没希望了!”我抢到他身边了,见胸口一大注血,左腿上也有,我急问:“老大,你伤在什么地方?伤重罢?”老大呻吟,可是气壮地说:“我胸口中了枪,腿上也有。”旁边已经在啕着伯母和大、小妹的哭声,我心想这是上帝赋予我的神圣责任了,不禁定下心望(向)培文中学门口的同学求救:“同学!请帮个忙,同学!!”他们都不敢动,我无法,只好扶着老大。那时老大的眼睛已经露出痛苦的眨重,眼皮有些重似的,天!这是怎么回事啊!
职员观众群中冲出洪川诚先生,来帮我扶老大,我建议说:“洪老师,你守住老大,我喊车去!”可是车夫不肯拉,尤其是西仓坡的观众突然乱窜逃避如似特务又来了,西仓坡顿然一空,车夫硬不肯拉,我死死求他,答应他最大的代价,他不拉,我没法,又跑回老大那里。我想死也要把老大抬到云大医院(注:即云南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),或者请挑夫帮忙,或者等过往的同学相助,可是老听小妹“妈呀!妈呀!”哭得直叫人心惊胆战,我于是不愿再等,要求洪老师去叫车去,把方才我雇不来的车子死拖来了,我和洪老师把老大抬上车,抬不上,正在无法,有二位先生帮忙着抬上了,大概是联大(的学)生。
老大事情弄完了,我回顾伯父,大妹正急得扶伯父不是,走开也不是,只在恸哭。伯母则张惶失措,我看见邻居陈旭都在旁边,我急叫:“陈旭都!你帮着老妹照料一下伯父!”可是陈旭都惶然缩后了,我再看老大身上血流很多,无法,只好舍此而护送老大上云大医院。洪老师陪我扶着车走,车夫死不肯卖力,路上只是我和洪老师相当费力,上下坡很讨厌。
上云大医院路上,老大很清醒,虽然脸色有些微微发白(脸色还微红),可是没有痛苦的样子,他的神情好像是在回忆方才的事情,安娴沉着,这使我放心不少。街上的人看了多半惊讶地问出了什么事,除了婉言回答以外,我时时注意老大的气色。
……
到云大医院,伯父已经先由挑夫挑到,因为已经不可救,放在外科诊疗室外。我们把老大抬迸外科诊疗室,上药、打麻醉针还是强心针不知道。老大有时叫疼,有时忍耐得发汗,当他发现手上的手表时,他要我为他脱下,说:“老黑,送你做永久纪念,为我报仇!”我心里又感动,更理智,虽然心酸,绝不落泪。
我要求把老大放到头等病房,大概没有房子,故抬到二等病房38号,伯父则被安放在停尸房。